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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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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密歐拿出懷表看了看, 六點一刻。時候是不早了, 他不喜歡遲到,尤其跟女人約會。雖然這算不上約會。

劉易斯一邊開門一邊還在數落羅密歐:“你說你,好不容易回趟國, 正好趕上過年, 你不待在南京就算了, 反正你上海外婆家那頭也熱鬧, 多少人等著見你……你倒好, 偏跟我一起來哈爾濱。來就來了, 可你這來了一天了,幾個著名大教堂一個沒去……就想著你的趙姐姐和打扮自己。”

羅密歐一只耳朵進, 一只耳朵出。私下裏, 劉易斯放得開一些,不用戴那張沈穩魏公子的面具, 有時竟十分啰嗦, 比如現在。但在人前, 總是劉易斯話少反應慢,說好聽點自是謹言慎行些, 羅密歐自己口無遮攔。

羅密歐走至門前自言自語了句,“趙姐姐會不會不喜歡皮膚太白的男人?早知道夏天的時候就在檀香山多待一陣, 曬黑些……”

劉易斯聽了指著羅密歐笑,“沒用。知道嗎?你兩個月就白回來了。我就沒見過幾個比你白的。”

二人出了門,往樓下走。

“趙姐姐是artist,不會那麽俗。”羅密歐還是自己說自己的, “白有白的好,黑有黑的好。”

“對,如果趙姐姐就是不理你,肯定是因為她嫌你白,她太俗。”劉易斯順著羅密歐的話鍥而不舍嘲笑他。

“你不要叫趙姐姐。”羅密歐突然轉頭嚴肅道,“只有我叫得。她才不俗。”又低聲嘀咕,“最美冰城,當然得是有洛神陪著看才有趣,她不同我一起,我哪裏都不想去了。”

“不是朱麗葉嗎?曹子建。”

“都行。”羅密歐嘴上這麽說,心裏想了想,覺得趙姐姐還是更像洛神,而非朱麗葉。

他們已快走到一樓,就聽見外面傳來汽車聲。

劉易斯撞了羅密歐一下,正要再跟羅密歐叮囑一遍對待章家兄妹的態度,不料羅密歐先勾住他的脖子說道:“你跟瑪麗,還有嘉蕊,坐一輛車,我有些事想單獨問問嘉巖。”

劉易斯狐疑看向羅密歐那小白臉,羅密歐卻是一臉正色,容不得玩笑的模樣。“行。”劉易斯剛答應,就聽到了章嘉巖的聲音。這人總是,不聞其人,先聞其聲。他祖父,章帥章陵順生前就是這般人物。

這也是羅密歐瞧不上章家的緣由,章嘉巖算什麽世家公子?他祖父早年不過是占山為王的土匪罷了,一天書都沒讀過。

趙慈行靠著衣櫃驀地笑了出來。“這麽說,如果你沒碰上祁二爺,很有可能去了章帥手下。我知道他們這一派系的軍閥元老,多是綠林出身。”當然了,綠林出身是個好聽的說法。大部分土匪,從來不劫富濟貧,而是逮誰都搶。

不過,趙慈行口中的章帥卻不是曾在東北風光一時的章陵順,而是章陵順的次子,也就是章嘉巖和章嘉蕊的父親,章成威。章陵順死後,權力交到次子章成威手上時,手下的兵已不多,地盤也比章老爺子當年小了不少。未嘗沒有嘲笑章陵順生的兩個兒子都是無用之輩的,長子留洋去了美國竟一去不回,次子繼承家業無奈能力有限。到了最敏感的那一年,章家“兵權”悉數上交不說,章成威還大病了一場。第二代章帥自此在哈爾濱銷聲匿跡,也有傳死了的,這就不得而知了。瑪麗在火車上說的那句章嘉巖能保住家產靠的是章老爺子生前的關系沒問題,章陵順畢竟還有些過命的混的不賴的兄弟還活著。

這些,趙慈行之前都知之甚少,她都是今天下午聽艾登說的。他們今天下午一起去了哈爾濱工業大學,尋當年那對參加過葉蓮娜十八歲生日派對的教師夫婦。打聽到的結果是這對夫婦在日本人實際掌權後離開了哈爾濱,不知去向。之後他們去了火車站附近的一家酒館,期間來了一個人。趙慈行不知道艾登是怎麽聯系到這個人的,看著像個地頭蛇。在那人口中他們得知了那個山口先生的全名,叫山口谷和。而要打探山口谷和回日本後的下落就不是這一個下午的功夫了。他們最後去了哈爾濱市立醫院。艾登檢查了傷口,他的傷口愈合情況良好。換過藥,二人回到了賓館。

此時,艾登正在鏡前解襯衫紐扣。剛才給他換藥的護士是個新手,沾了些汙漬在他襯衫上。他聽得趙慈行的話,眉眼仍是垂著,嘴角卻彎了彎。“慈行的意思是我像個悍匪,還是……反正我當時不識字混進他們兵營也合適?”

趙慈行聽他語氣知他是開玩笑,但她還是拿眼細致觀察他的表情,目光稍稍下落,又落到他的胸口。他在解倒數第二粒紐扣。指節分明,閑適慵懶。她往前走了兩步,到了他面前。

艾登頓了下,她已經伸手去幫他了。他拿開自己的手,瞥了一眼鏡中她的側影。她低著頭垂著眼眸,有些尖翹的下巴泛著緋色,那緋色向下向後延伸到修長的脖頸和小巧的耳朵。她今天沒穿旗袍,穿的是她上火車時穿的那套青藍格子襖裙,有點像女學生裝也有點像西式的女士常服。不像旗袍那麽張揚,但還是妖嬈。尤其,他已經知道是怎樣的妖嬈。

“你倒是知道自己有時候像個悍匪。”趙慈行的動作也不快,她聲音不大,說的還輕柔,可就是帶著點不滿,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滿。大概是因著他一整天都跟她保持距離。她解完一粒,擡眼看了看他,他也看著她,她即刻又低下頭去解最後一粒。“我的意思是,你的際遇可能就完全不一樣了,我們可能也不會認識。不過……”她解好了,昂起頭,調戲的跟他說:“你穿制服應該很好……”她好看二字沒說出口,他捏著她的臉在她唇上點了點。

“你還好這口是吧?”艾登戲弄了回去,手沒松,眼底有點妒色,“是在巴黎還是在北平街上看上過哪個軍官?”

趙慈行立刻結巴了,又有些想笑。“我……不,不是……我是說你。”

艾登任她結巴,她不說了,他低頭吻了她。不再是點一下,也沒有深入,在她摟住他之前,他放開了她。“你換衣服麽?”他邊問邊脫掉了襯衫,拿了件新的。

趙慈行盯著艾登後背上的疤痕有點發楞,想起自己第一回見到時無法控制的淚水,才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可又像很久以前了。他當時說有些是祁二爺抽的,還有些想必是在教堂時留下的。他那時候還那麽小,世界在他眼裏,也許就是《聖經》裏描述的地獄。

艾登轉過身來時,趙慈行已經移開了目光。“我換晚禮服。瑪麗給我準備了好幾條裙子。”她試著開玩笑,“我是不是太無恥了?就這樣騙了人大小姐一堆新衣服。”她說著打開了衣櫃。

艾登穿上新的襯衫,扣著扣子,帶著笑意接道,“是有點招搖撞騙的本事。”

“你不喜歡了?”趙慈行連忙問,盡管她知道他也是開玩笑。

艾登一頓一擡頭,有點認真地說:“我確實不喜歡招搖撞騙……祁二爺倒是很擅長這個。”他看到她臉上多了尷尬之色,他有點不忍又覺得可愛至極。“你這算不上什麽招搖撞騙,即便是,只要是你,我也喜歡。”

趙慈行哦了一聲,準備更衣,他再看了她一眼,去了客廳。他好像仍是避著她。

牡丹廳是魏晉賓館最大的一個廳。與一樓的西式餐廳不在一處,而是與其他五個同為花名的廳一起安置在二樓。與一樓的白俄風情不一樣,二樓的包廂全然是古典中式的。

趙慈行一開始以為牡丹廳必然是取牡丹花中之王,富貴大氣之意,也順便同松花江支流牡丹江同了個名。所以當她看到牡丹廳門口的楠木牌上用精致小楷寫著“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時,她多少有些意外。看來魏家這魏晉賓館果然風流,不拘一格,也不擔心《牡丹亭》招致訂廳入廳的富貴客人的不滿。

幫趙慈行和艾登帶路的二樓經理這時已經幫他們打開了牡丹廳的門。這經理對他們非常客氣,不難看出來魏家姐弟打過招呼。

那門一打開,廳裏幾個人都已站了起來。除了魏家姐弟和羅密歐,還有一男一女,應該就是章家兄妹。這與艾登和趙慈行二人猜得沒差。

羅密歐兩眼一亮,叫了聲“趙姐姐”,叫完生生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給憋回了肚子裏。心裏又是道“我要死了”。她今夜穿的是紅色,紅絲綢的西式晚禮服貼合玲瓏身段,跟旗袍一樣好看,卻是不一樣的誘惑。

眾人打著招呼,瑪麗把章家兄妹介紹給艾登和趙慈行,艾登和趙慈行還是被叫做“Eden和趙小姐”。趙慈行想的是只要他們不正兒八經問她的具體名字,她就不主動說。

牡丹廳一分為二,這邊會客,那邊用餐,布置雅致大氣。外面那麽低的溫度,這廳裏竟有牡丹花。除卻牡丹花,還有隨處可見那《牡丹亭》的名句。像是“良辰美景奈何天”,“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趙慈行自己正在情愛之中,幼時讀來體會不得的華麗詞句,如今再讀體會自是不一樣。

瑪麗見人到齊了,也不耽擱,直接讓經理準備上酒菜。

“該是餓了,”瑪麗又跟眾人道,“入座吧。”

中國圓桌的禮儀講究同西方有些區別,一來艾登和趙慈行肯定不會要上座,二來兩人沒分開。瑪麗身邊是艾登,艾登身邊是趙慈行,羅密歐理所當然坐在了趙慈行的另外一側。而坐在羅密歐另外一側的則是章嘉蕊,再是劉易斯,再是章嘉巖,然後就又回到了瑪麗。

“趙姐姐,你剛才說你是畫西洋畫的……”這是章嘉蕊甜美的聲音。

羅密歐聽了不太高興,趙姐姐是你這小丫頭叫的嗎。他便認真嚴肅糾正了嘉蕊的叫法,“是趙小姐。”

“亞哲哥哥不就叫趙姐姐嗎?”章嘉蕊天真困惑道。與同桌兩位年長女性的成熟晚禮服不一樣,她身上的粉色蕾絲中長裙,俏麗可愛。

趙慈行這時突然插嘴道:“不若叫趙姐吧,嘉蕊妹妹。羅密歐,你也可以這麽叫。聽著更親切。”

羅密歐楞楞看向趙慈行微笑的眼,耳邊已是響起少女的聲音,“好,那就叫趙姐。”

又聽劉易斯努力守住矜持,但還是沒完全藏住幸災樂禍。“羅密歐在上海有個廚娘便喚做趙姐。”

趙慈行哪能不知趙小姐、趙姐姐和趙姐的區別,漢語言博大精深,一字之差,差的可不是毫厘。她另外一邊的手被艾登握在手心裏,她說了,她只喜歡他叫。她掃了一圈,自然沒錯過章公子和瑪麗的覆雜眼色。最後落到艾登臉上,他也忍俊不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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